拷问尸体,并非解剖精义。
——约翰·邓恩(JohnDonne)
1533年冬天,来自布鲁塞尔的19岁学生安德雷亚斯·维萨里(AndreasVesalius)来到巴黎大学,希望能够学习盖伦的解剖学和病理学,以便日后成为一名外科医生悬壶济世。令维萨里震惊、失望的是,大学里的解剖学课程荒谬无序。学校缺少进行解剖演示的专门场所,进行解剖演示的主宫医院(HospitalDieu)地下室也很恐怖。在那里,讲师们需要在腐烂的尸体之间趟出一条路才能前行,而狗则在一旁咬噬骨头和散落下的肌肉。维萨里在一封信中写道:“除了位置错摆的八块腹部肌肉之外,没有人曾经向我展示过另一块肌肉,也没有任何骨骼,更不要说神经、静脉和动脉的关联了。”由于没有关于人体器官图的引导,外科医生们只能任由自己对尸体劈砍摸索,就好像没有海图的水手出海——盲目地引导病人。
维萨里对这些盲目的解剖研究感到心灰意冷,于是他决定绘制自己的“解剖学地图”。他需要有自己的标本,因此开始搜寻巴黎附近的墓地,寻找骨头和尸体。在蒙福孔(Montfaucon),他发现了巴黎最大规模的绞刑场,经常会有一些死囚的尸体悬挂在那里的绞刑架上。几英里之外,是无辜者公墓(CemeteryoftheInnocents),受大瘟疫感染的死难者的尸骸就半埋于此,已经腐烂到了骨头。
绞刑场和墓地是中世纪解剖学家的“便利店”,为维萨里提供了一具又一具的标本。他一次又一次地到这里 “劫掠”,经常一天去两次,从锁链上割下标本,偷运回自己的解剖室。就在这种骇人的亡魂世界中,解剖学反而在他面前活跃了起来。1538年,维萨里同提香(Titian)画室的一位艺术家合作,推出了他精心编制的画板和著作——详尽绘制了动脉和静脉的路线图,以及神经和淋巴结的位置。在某些画板上,他掀开组织层,暴露出其下精细的外科平面。在另一幅绘图中,他从横剖面的角度切开大脑,以展示延髓池和脑室之间的关系。这相当于一种人工的CT扫描,但却早于 CT机问世几百年。
维萨里的解剖学工程在刚开始的时候,只是纯粹的智力练习。但是,它很快就被推动着走向满足实用性的需求。盖伦的体液致病理论认为所有的疾病都起源于四种主要体液的病理性淤滞,所以需要对病人采取放血以及通便净化的手段,把肇事的体液挤出体外。但是要放血成功,必须针对病人的特定部位施行。比如,要对病人进行以预防疾病为目的的预防性放血,就需要在远离可能的发病部位的部位施行,以便将体液引出。但是,如果要对病人实施治疗性放血,即要治疗已经发生的疾病,就需要在其附近通向发病部位的血管上进行放血操作。
为了理清这个本已模糊的理论,盖伦从希波克拉底那里借用了一个同样模糊的表达法,这个词在希腊语中表示“直入(straightinto)”,描述“直入”肿瘤的血管。但是,盖伦的术语令内科医生们更加捉摸不定。他们感到疑惑,盖伦所说的“直入”究竟是什么意思?哪些血管会直入某一肿瘤或某一器官?哪根血管又会通出?这些指导造成了一个充满误解的迷宫。在缺少系统性解剖学绘图、正常解剖学尚未建立的情况下,也就不可能推想异常的解剖学了。
维萨里决定通过系统性地绘制人体内的每一条血管和神经,为外科医生绘制一部解剖图集,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在一封信中写道:“在解释神圣的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观点的过程中,我碰巧在图上绘制静脉血管,因为你知道,即使在博学之士中间,关于静脉放血术也有很多分歧和争议。”
但是,维萨里发现,这项工作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我对静脉血管的绘图,令医学教授和学生们大为欣喜,于是他们热切地向我求索动脉血管的绘图,以及神经的绘图……我不能让他们失望。”人体是息息相关的系统:静脉和神经平行布设,神经和脊髓相连,脊髓和脑相连。以此类推,只有整体把握人体,才能掌握解剖学。很快,这项工程就变得无比庞大复杂,以至于要外包给其他的绘图员来完成。
但是,不管维萨里多么努力地检视人体,他仍然无法找到盖伦所说的“黑胆汁”。“autopsy”(尸检)一词,来源于希腊语的“亲眼看见”;随着维萨里学着自己亲眼所见,他已不能再满足于盖伦的虚幻定论。淋巴系统携带着青白色的水样液体;血管如预期一般充满了血液;黄胆汁存在于肝脏。但是,盖伦所说的诱发 “癌症和忧郁症的渗透性载体”黑胆汁,却无从得见。
维萨里发现自己处境尴尬。他是浸淫在盖伦学说的传统中成长起来的;他不但学习,而且还编辑和再版了盖伦的著作。但是,盖伦生理学的闪闪发光的中心概念之一——黑胆汁,却无迹可查。维萨里对自己的发现采取了迂回的态度。一方面,他感到内疚,于是向早已逝去的盖伦致以了更多的美誉之词。但另一方面,作为一名不折不扣的经验主义者,维萨里只按照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来绘图,而把结论留给他人去总结。人体内根本没有黑胆汁!维萨里当初发起的解剖学工程,本来是要拯救盖伦理论的。但是,他最终默默地埋葬了这个理论。
1793年,伦敦的解剖学家马修·贝利(MatthewBaillie)出版了一部教材,名为《人体重要部位的病态解剖》(TheMorbidAnatomyofSomeoftheMostImportantPartsoftheHumanBody)。这本为外科医生和解剖学家所写的著作恰恰与维萨里的工作相反——如果说维萨里的解剖图描绘了正常人体结构的话,那么贝利则描绘生理异常的人体状态。这是用一种倒像透镜来审视维萨里的研究。在这里,盖伦对疾病的奇幻推想受到了严重的挑战。黑胆汁或许并不存在于正常的组织中,那么肿瘤里应该满是黑胆汁吧?但事实上,在肿瘤中也找不到。贝利描写了肺癌(大如一只橘子)、胃癌(类似海绵一样的外观)和睾丸癌(有恶臭的深度溃疡),并为这些肿瘤提供了生动的雕版印图。但是,他到处都无法找到胆汁的通道——即使在如橘子般大的肿瘤中也找不到;在恶臭的深度溃疡的洞穴中也没有发现。即使盖伦所说的隐形的液体网络的确存在的话,也必然是存在于肿瘤之外、存在于病理学世界之外、存在于常规的解剖学研究领域之外——简而言之,存在于医学科学之外。像维萨里一样,贝利只描画他所实际看到的解剖现象和癌变。曾经千百年来,根植于医患心中的那条栩栩如生的黑胆汁通道以及“肿瘤中的体液”,终于从我们的图画中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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