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会责怪医生在给自己或亲人看病时过于冷漠,但其实这样的超理性,也是医生的一种自我心理防御
从爷爷生病到去世的几年间,我反复体验着一种心情:爷爷在医院像物品一样被摆弄,被过于客观地对待,原来我心中的爷爷在医生们眼中如此“寻常”,我生命中的“厚重”在他们眼中那么“轻薄”,我不由得从极度悲伤的心情中生出了愤怒。然而医护人员和殡葬从业者到底以何种心情看待他人的生死,我不得而知。
但我安抚着自己,想着对他们来说,病痛与死亡是常有的事情。如果在工作中过分投入感情,那他们每天都要经历常人一辈子才有几回的伤痛。那样的煎熬,谁也不愿意承受。或许是为了保护自己,同时也为了保证工作的有序进行,他们不得不将人“物化”——变成一个纯粹的工作对象,一个物件或者机件那样修理或处理。看起来虽然冷血,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对单个生命过分的悲痛,可能意味着对另一个生命的忽视,该何去何从?
医生经历病人自杀后如常睡去,他说:我只能如此,明天,我还有四台手术
我的一个医生朋友说,有一次下班刚走到病房大楼楼梯口,一个病人因为忍受不了治疗的痛苦而跳楼自杀,重重地摔落在他面前大约两米开外的混凝土壁板上,脑袋变形,姿态扭曲地抽搐了一会儿,渐渐地死去了。
我的朋友被溅了一身的血。面对这样的情景,没有反应是不可能的。他立即通知同僚来处理,之后自己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调整呼吸,然后在医院洗澡换衣后回家了。在家中,他跟妻子以极其平静的态度描述了这件事,喝了些酒,接着如常地睡去。
在旁边听着这个故事的我们目瞪口呆,忍不住问:“就这样?”
医生朋友说:“只能这样,第二天我还有四台心血管手术。如果我放任自己的情绪宣泄出来,肯定睡不好,从而影响第二天的状态。而在手术台上,手一抖,就又是一条人命了。”
从心理学角度,避免自己受到伤害的无意识心理防御,叫做超理性
不能平复心情,就没办法继续面对接下来的工作,无法承担另一个生命以及这个生命所连带的其他生命的期待。作为一个心血管科的主治医生,不专注就意味着可能搞出人命。对于死亡的悲伤和震惊,他甚至没有办法像常人一样宣泄出来。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避免自己受到伤害的无意识心理防御,叫做超理性。去爱去体谅去共情,产生了关系和感情,也意味着失去的时候会痛,甚至会有近似死亡的体验。而没有关系,没有感情,将人物化,也就没有痛。不过同时,也压抑着自己内心对亲密的渴求和情感表达的需求。一旦这样的防御过当,就会变成麻木,习以为常之后,就成了冷漠。
恐惧肺癌的母女,被严肃的医生吓得不知所措
但一时的防御是不是等同于冷血?绝对不是!医生的严肃其实也是为了照顾患者和家属的感受。
最近一位朋友的妈妈早上起来突然咳出了少量鲜红,因为她们家有肺癌病史,她们母女俩被吓得半死。我带她们去找之前提过的医生朋友,做了一轮检查之后,不能排除癌症的可能,还在X光片上看到支气管上有阴影。
看着各种检验数据和图像时,医生朋友一脸严肃,在医院生硬而雪白的墙、惨白的白炽灯光和洁白袍子的映衬下俨然一尊石膏像般毫无感情。仔细看过后他说:“现在需要安排住院做更详细的检查才能确定。”戛然而止的话音让女孩有点不知所措,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医生朋友,他点了一下头,于是她答应了住院。如果不是熟人,可能已经对住院这个判断的动机心生质疑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窥镜、活组织切片、骨髓检查、验血等等,加上不习惯医院的环境和饮食,还有内心的焦虑,原本就不健壮的阿姨更加憔悴了。
我看得出朋友在离开病房后深锁的眉头和一声声叹气中的忍耐。“我爸爸已经去世了,我不想连妈妈也没有了。”淡淡的一句话,反而让我无法忍耐。我找到医生朋友:“你每次做检查的时候都那么严肃,把我们吓死了。现在能不能确定?你先跟我说说吧,我不告诉她们就是了。”
他回答:“你要一个虚假的希望,还是一个真实的可能性?”
这两个选择有区别吗?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辛苦你了。”
第二天,他踏着轻快的步伐、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来到病房:“确定了,只是支气管扩张,不用担心了,只是小问题。”大家都如释重负。
医生面对生死攸关的期待,谨慎着自己的一言一行
患者和家属在无助中很容易就将医生神化了。医生成了权威,代言着生死。其实医生们深知这一点,面对着生死攸关的期待,他们对自己的一言一行在求医者心中所造成的影响采取极其谨慎的态度:万一医生给予了虚假的希望,病患在失望之余所感觉到的被欺骗和出卖的感觉,反而会带来更大的伤痛,从而迁怒整个医生群体甚至医疗系统。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同样作为助人者,我深深明白面对来访者迫切追问时的压迫感。于是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没有态度就成了最无害的态度。
我想,有些从事殡葬工作的人,也是这种心情吧。不得不把人物化,来保护自己的内心。
情绪需要被谅解,而谅解是相互的
能不能有一个更好的态度?我所理解的更好的态度是医患之间、求助者与助人者之间一种相互谅解的状态。
对于生死的无奈,每个人都会感受到,医生在面对自己和亲友的离去时也无能为力。他们在这方面被委以责任的同时,在别的方面和绝大多数时候,也得依赖别人才能生存下去。
日本电影《入殓师》让我最感触的地方是社长和大悟两人在给逝者入殓时候的认真和尊重。严谨的动作里面包含着敬畏。虽然是看尽了满目的死亡,但他们内心还保留着对每个人的独立性的尊重。
如果每个医护人员都能像社长和大悟一样,是不是很多就医者的心情会大不一样?像大悟和社长那样的人内心是超坚强的,怀着对人性的崇敬,日复一日面对死别,还能保持着对每一个逝者的尊重。很多时候,很多人,对活着的人都做不到。
但是,医护人员的职业特性决定了他们的崇高,所以,一旦他们做到了尊重病人,哪怕只是做了,赢得的尊敬也会是排山倒海。
如果求助者还是习惯于让助人者成为自己的救世主,为自己的不被重视负责的话,医生,作为助人者的时候,就只能采取“不会让你有希望也不会让你失望”的无害但冷淡的态度了。行为需要被负责,但情绪需要的是被谅解,而且谅解是相互的。
每个人都会通过医护人员和殡葬从业者窥探到自身价值在茫茫人海中的渺小,但这样的渺茫感却不甘心被抹杀,不情愿被当做寻常。
如何接受别人的心情——就像死者亲友的悲怆的心情?如何每时每刻都怀着尊重并尝试着去理解和接受每一个别人的独一无二?这是一个永恒的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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