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鸣妈妈”的支边杂谈(2):“外行”院长和“赤脚”医生
祁连县为少数民族聚居地,汉民比例只有20%左右,医院的4位正副院长,分属3个民族。来之前听说院长是82年出生,有多年乡镇工作经验,非医学专业,当时心里还犯了点儿嘀咕。
初到时,院长设宴接风。
席间,我冒失地问:“院长贵姓?哪个民族?”
院长笑道:“藏族人,没有姓,只有名。和满族一样,只有少数贵族才有姓,比如爱新觉罗。你们汉族人在先秦以前,也都是没有姓的呀!”
我问:“院长学什么专业的?”
答:“汉语言文学。”
藏族人热情好客。用东北话说,“酒品看人品”,酒桌上的推阻会被看成对主人的大不敬。可是,我们几位女同志实在不胜酒力。院长说:“你们以茶代酒,心意是一样的!”看来,真正的热情,不在酒量,在体谅。
饭店提供了普洱、铁观音、菊花茶等,可当地人日常三餐离不开的,还是沿袭多年的“砖茶”,加盐煮制。大家茶酒对饮,继续聊天。
院长提到,山东省政府对口援建的层流净化手术室已经开工,以后空气会经过消毒,术中和术后的感染率会明显下降,患者免去伤口发炎的痛苦,也能节约抗感染治疗的费用。院长说他们医院外科也开展了腹腔镜技术,之前是把本家医生“送出去”,但短期进修学习往往动手实践机会有限,后来实行“请进来”,把张掖(地名)一名腹腔镜专家请来手术,医院承担请专家的费用。这样既省去患者外出求医的费用和奔波的辛苦,也提高了本院医生的技术水平。
可是,急性心梗和急性脑梗的溶栓还没有开展,急诊患者必须转诊到西宁或张掖,4个小时的车程,一些患者在途中就死掉了。
院长无奈地说:“没办法,边疆老百姓,条件有限,生了病,有时候就听天由命了。不过当地农牧民大多淳朴,又有信仰,对于生老病死,他们认为是命运的安排,会坦然接受。但是,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人心也在逐渐变化,偶尔也有人效仿内地医闹,骂院领导,甚至有的直接去找县领导。我的职责,就是挨骂,因为我不会干活,如果再不接受挨骂,医院要我干啥?”院长说完苦笑。
我见过停尸摆花圈烧纸的,看过打砸医院的,听过砍杀医生的,但对于蔑视院方、直接找当地父母官的,还头一次听说,真觉得挺新鲜。这是不是也侧面说明,边疆的行政官员更亲民,最起码政府大院不是戒备森严吧。
最后院长总结说:“希望你们几个月的支援,给我们多提宝贵意见,给我们灌输新的理念,让我们稳中求进。”掌声和感谢声中结束了愉快的交谈,我心头对于“外行人管内行人”的那点儿嘀咕也烟消云散了。不禁联想到教育现状,应该说普遍存在一种偏见,认为文学类属于“万金油”专业,“样样通样样松”,相对技术类,不论就业还是创造社会价值方面似乎都矮了半截。可是从院长身上我体会到,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具备融会贯通的能力,即使面对陌生领域,只要肯学习,成为半个行家还是不成问题的。管理是一门艺术,“文理兼通”才是合格的人才,不要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懂技术的“工匠”。
“一切所谓历史遗留问题,其实都有必然性。”
主管内科业务的沈院长,是回族人,热情周到。
病房有个牧民患者,陈旧性肺结核、左侧毁损肺,此次再发“低热、咯血”来诊,不除外结核复发。传染科病房因为没有医生,只好把患者放在内科病房治疗,除了开窗通风及喷洒消毒液外,无任何隔离措施。这意味着,所有的医护人员以及其他患者,几乎都处于暴露状态,随时可能被传染。
图患者结核后遗症
沈院长介绍说,结核是人畜共患疾病,这里牧区很多牛都有结核,很容易就把牧民传染了。听得我毛骨悚然,原来去草原不要和牦牛合影,因为它可能是一头结核患者;未经严格消毒的牛奶甚至未熟透的牛肉也不要吃,谁知道是不是“毒奶”和“毒肉”?
沈院长又继续说,兽医站这些年工作萎缩,包括乡镇卫生院,作为一级医疗机构,预防和基本治疗的功能没有发挥好,现基本处于半瘫痪状态。我心头闪过一个词:赤脚医生。在一些资料里,这个群体曾为新中国的医疗事业做出过卓越贡献,不过现在这个职业已经“深藏身与名”,不知所之了。
然后谈到预防医学,“上医治未病”,我提到这里高血压、 患者很多,当地人饮食特点高盐高脂且食量偏大,应该改善饮食结构。
沈院长慢悠悠地说:“一切所谓历史遗留问题,其实都有其必然性。我们这里管碧螺春、铁观音之类的茶叶叫“细茶”,是相对茶砖而言的。当初商队应该是驮着各种茶叶来边疆,可这里是高寒地区,大家喝了绿茶会腹泻,所以就被淘汰了。牧民们煮了一大壶高盐高脂的面食,再吃块肥瘦相间的牛羊肉,可以在草原上晃荡一天,像你们平原那样,吃点馒头、米饭和青菜,不到半天就饿晕了,热量不够啊,对不对?”说得我无言以对。不禁想到高中化学老师的口头禅: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原来,赤脚医生不赤脚,这里也有‘火眼金睛’的影像科大神。”
谈过院长,再谈医生。
陈主任算是内科“领头羊”,不到40岁,年轻有为。在基层十几年摸爬滚打,临床经验丰富,又在省会的大医院进修过,据说急诊夜班的记录是一宿看120名患者,其间加餐两次,工作强度超过煤矿工人。他不喜欢大医院的节奏,选择回家乡小城为父老乡亲效力。
这里科室以年轻医生为主,本科生寥寥。小城地处偏远,人才流失严重,即使本地人大学毕业也不想回来,更何况外地生源。曾有比较优秀的医生,进修后直接跳槽了。
影像科有个医生是张掖退休后高薪聘过来的,去年医院又进了一台CT,算是很尖端的设备了,软硬件都有了大幅度提升。专家的聘用及设备购置均由政府出资,不用医院负担,看出来当地政府求贤若渴。
这个影像科医生虽未曾谋面,但CR片能拍得比我见过的DR都清晰,报告单打得非常完整细致,我虽不是影像专业,也看出了门道。陈主任说,这个医生靠CR片看出患者可疑主动脉夹层动脉瘤,患者转到西宁后进一步检查,果然是。如果没有影像科医生提醒,在当地诊断不出来,随时动脉瘤破裂,人就没了。
我心想,这简直是大神啊,夹层是要靠增强CT或者核磁共振才能看出来的(这里CT还做不了增强),他的眼睛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炼过吗?!
“我问我带的年轻医生:‘国外没有这些活血化瘀的中药,他们得了血栓病怎么治?’”
内科常有一些贫血、白细胞或血小板减少的患者,问起输血科的情况,答曰:“只有全血及血浆,无成分血(成分血是指把血液中的红细胞、白细胞、血小板及血浆蛋白、凝血因子等提纯、分离、浓缩,患者缺什么输什么,全血则浪费资源,增加过敏几率,还加重心脏负担)。”从这个角度看,这里已经落后内地10年了。
本家年轻医生吃苦耐劳,也很好学,但是对疾病的本质没有专科医生理解深入,基础知识薄弱,有时即使按照常规治疗,还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比如急性血栓,他们会给患者开丹参、红花、三七这些中药活血化瘀,却没有概念给患者口服预防血管再次闭塞的药物。另外,出院后生活方式的指导以及门诊随诊、长期服药可能出现的副作用等,在宣教上都很欠缺。
我问我带的年轻医生:“国外没有这些活血化瘀的中药,他们得了血栓病怎么治?”对方茫然,摇头。我试着从头讲起:“血管壁硬化,内表面附着脂质斑块,一旦斑块破裂,血小板及凝血物质聚集形成血栓,把血管堵死,造成心肌、脑组织的缺血坏死,就是急性心肌梗死、急性脑梗死。人体好比一棵苹果树,正常血管比喻成青苹果,堵塞的血管可以认为是熟了的红苹果,初发血栓病,可以看成一个苹果熟了,那么,以后还有多少青苹果会变红?医生用药的目的,不是针对这一个先熟的苹果,而是为了保护后面许许多多未熟的青苹果呀!”通过这种形象易懂的宣教,医生头脑里对于患者长期口服阿司匹林和调脂药物的重要性慢慢建立起来。
希望规范的用药会让更多的老百姓获益,避免二次、三次血栓的发生。我觉得,不论是给下级医生讲解,还是给患者及家属交代病情,能否用接地气的语言来表达艰深晦涩的医学现象,是评价临床医生沟通能力的重要标准。
篇末,给大家上几张图感受一下这里瞬息万变的天气~分别是前天·昨天·今天——前天蓝天·昨天沙尘暴·今天漫山白雪~~!!
(文中所涉两位院长及陈主任,均已读过本篇文章并同意发表)
本文为刘海艳医生为“壹生”独家供稿,欢迎转发,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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