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46年,当了7年政协委员,本周三,和凌锋坐下来聊的第一个问题是她最受舆论关注的一份紧急提案。 2013年11月1号,凌锋和全国30名政协委员联名发起了一项提案,希望有关部门出台对医院暴力零容忍的相关法律和制度。尽管是在非两会时间提起,她却受到舆论广泛关注。 因为在此前的一周,2013年10月25日,浙江省温岭市第一人民医院一起暴力袭击事件震惊社会。当天,凶手连恩青因不满医院治疗,持刀捅伤三名医生,并刺死了医生王云杰。
《面对面》凌锋:医暴之痛
画外音:从医46年,当了7年政协委员,本周三,和凌锋坐下来聊的第一个问题是她最受舆论关注的一份紧急提案。
2013年11月1号,凌锋和全国30名政协委员联名发起了一项提案,希望有关部门出台对医院暴力零容忍的相关法律和制度。尽管是在非两会时间提起,她却受到舆论广泛关注。
因为在此前的一周,2013年10月25日,浙江省温岭市第一人民医院一起暴力袭击事件震惊社会。当天,凶手连恩青因不满医院治疗,持刀捅伤三名医生,并刺死了医生王云杰。
那一个月,全国至少发生了6起医院暴力事件。
在紧急提案中,凌锋建议修改《中国人民共和国治安处罚法》,从法律定义上,将医院从原本的企事业单位改为公共场所,从而将治安主体,从单位保卫部门转移至公安部门。
董倩:那个紧急提案,我们客观来看它,应该是一个治标并没有触及到治本?
凌锋:那个是一个治标,而且是立刻要做的治标。在医院里面实行的暴力行为,是一个犯罪的行为,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需要公安去制止,从而保证一个正常的秩序。如果连公共安全都不能保证,(医务人员)内心就会充满恐惧。
董倩:如果我们真的是每一个医院都有很多警察力量在那,对医生不是一个讽刺吗?
凌锋:这不是对医生的讽刺,是对社会的讽刺。连医生都不能(保护),医生是上帝送给人类的礼物,最无私全心去帮助病人的一个群体,他都需要保护,这个社会到什么状态了?这是对社会最大的讽刺。
画外音:“因为一个酒精中毒的病人死了以后把这个主管的医生五花大绑,从一楼到九楼游行,游行了半个多小时,医院完全没有一个正常的秩序,我觉得这个事情已经到了,已经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凌锋)
所以,最不缺的,就是案例,在凌锋的手机中,储存着一长串的暴力医闹事件。
据中国医院协会统计显示,近年来,73.33%的三甲医院发生过暴力伤医事件,59.63%的医院院长曾受到围攻威胁,还有61.48%的医院发生过摆设花圈设置灵堂的现象。
凌锋:我们所提出的所有的紧急提案,就是影响医院公共秩序的问题,本身这个问题就不是一个单纯的医患关系。因为医患关系是永远的关系,只要有关系就会有矛盾,至于医患矛盾到了一个什么程度,是一个多方面的,有政府的,有媒体的,有法律的,有医生自律的,有全民诚信的,等等各方面的因素都聚集在医院的时候,会使医院的矛盾凸显。
董倩:那您觉得,这个双方的不满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凌锋:我觉得是从90年代开始的,国家就把医院,作为一个叫做自负盈亏的单位,你自己去挣你的饭吃。当时有一些大医院,甚至在一个劲地介绍经验,我们怎么样做绩效,怎么样搞创收。他们用“创”收这两个字,医院又不是工厂,又不是农民,使劲劳动使劲努力就可以长很多庄稼,总不能使劲努力制造很多疾病让你去治疗吧?
董倩:病人是庄稼吗?
凌锋:对啊,病人是庄稼吗?所以创收这两个字,用得很不合适,比如说创10个亿,每个科室大概他们应该创多少,把任务给你分配下去,每个月我要是挣不够这么多钱,我就是花不出去这么多钱,那就没有完成指标。
董倩:没有完成指标的后果?
凌锋:你就没饭吃,那你要挣出口粮钱来,你要从挣钱这个角度,这在某种程度上就把医学最最本真的东西做了一定的歪曲。
董倩:医学的本真是什么?
凌锋:医学的本真是用你的良心和技术去帮助那些需要你帮助的人,而不是从他们中间去赚钱。
董倩:两种价值观念在一个医生身上?
凌锋:打架,当然要打架。
画外音:“全世界的医生是靠技术吃饭的,而中国的医生是靠卖药靠用设备开检查来生存的,这个公信力当然要受到质疑。这与其说是医生的道德缺陷,还不如说是医院的公益性体制严重歪曲造成的。”(钟南山)
从去年到今年的两会,包括钟南山院士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在内,也多次指出,政府对公立医院投入不足,医生无法避免对利润的考量。但在医患纠纷里,医生们要为医疗改革欠下的帐买单。
董倩:像您作为一名神经科的医生,其实您所有的关注就应当在业务上,但是您不得不把注意力转到我的创收、我的这个团队未来吃什么喝什么,它会怎么扭曲?
凌锋:这个扭曲,我觉得真的是很纠结。我当了14年科主任,刚刚卸任,每一层都要跟医院里头签协议,所以医院也是用你每一年的收入情况来做考评,这个有一定的作用。因为公立医院需要有一定的绩效,但这个绩效应该是让政府来看,你应该花多少钱,而不是让医生知道你应该挣多少钱。这是两个概念。医生是凭自己的良心和技术,我该怎么治怎么治,而不去考虑这个钱是谁出,这样才是一个很纯粹的医学。
我给你讲一个特别经典的例子,曾经有一个病人来做脊髓的手术,局部麻醉,我们医生在放弹簧圈的时候,他在那听着呢。他预期是放5个,一个弹簧圈要七八千块钱,他就带了5万块钱。当我们的医生说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就数着,当到第六个的时候,病人自己在台上哭了,说医生你不要放了,我只有五万块钱。
医生这时候手就开始抖了,你放还是不放?不放治不好,你要放,病人付不起钱,欠了款,医院要扣我们的工资。
董倩:做手术的时候还得想这些?
凌锋:当然得想啊。你不想怎么办?
董倩:你怎么做?
凌锋:我控制不住,我一定会接着做下去。
董倩:但是后果谁来承担呢?
凌锋:我自己。
董倩:但是如果每一个人都这样你承担的起吗?
凌锋:当然承担不起。所以这就叫纠结。这也是我们一直在纠结的。
董倩:但是这冷冰冰的数字,创收的目标,就把医生塑造成一个魔鬼的形象?
凌锋:对啦,所以你老在天使和魔鬼之间纠结,你不得疯了?有很多的情况,医生不愿意这么做,但是事实又逼着他这么做。你想,病人是不是要把这些怨气全都撒在医生身上,这跟医生有什么关系?
董倩:因为病人看不见体制。
凌锋:对,问题就在这。
画外音:为了增收,扩大经济效益,医院往往还要透支自己的医疗资源。
凌锋:这个体制就是要你高收入高支出,这个数字,就是一种政绩观,对不对?你的数字都要往上。今年创收10个亿明年就得12个亿,病人增加了100万明年就得120万,如果这个数字不再增加,院长也觉得脸上不好看。全国都在比,全市都在比,你说哪个医院的院长心里好受啊?这个高低名次把你逼到那个地方,不得不跑,条件好你得干,条件不好也得干,来多少病人你都得收。
一个医生一上午要看五六十个病人,我的医生从早上8点看到下午3点才能把上午的病人看完,不吃不喝不上厕所。门诊就像火车站,病人就医的体验非常不舒服。所有的人都挤在门口,挤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坐在医生面前,恨不得把家里陈芝麻烂谷子所有的事情一股脑都倒出来,说得又不是很利落。在这种情况下,稍微时间长一点,你多说几句,后面人又开始了。
所以医生就处在这种夹攻的状态下。
董倩:您说这个让我想到景区,就拿故宫说,都有一个最大承载量。
凌锋:对啊。医院就不行,无限的,来多少你都得看。这个时候给你要求了,你要救死扶伤,你是医生,你要解决病人痛苦,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你不能停诊,你得给老百姓解决困难。高调全都来了。
画外音:“排队三小时,看病三分钟”的状况又进一步加剧了医患之间的矛盾,这种严重透支的医疗状态,让医患之间严重缺乏沟通。一项统计显示,因医院一方引起的医患纠纷中,40%是因为医务人员态度冷漠。
凌锋:没时间说话。所以有的人形容这件事,就是说五分钟不到就看完病人,你还没说话药方子都开出来了,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如果说人和人不能沟通,心和心之间就离得更远了。怎么可能没有隔阂,没有怨恨,不往歪处想?再加上医生不耐烦两下子,病人火气再大一些,本身因为疾病痛苦再更多一些,这些加在一起不就是导火索吗?
如果医生不是用心给你治,你的结果不会好。医患之间的信息是完全不对称的。
画外音:而另外一方面,医生和患者对医学有着不同的预期。在温岭杀医案中,凶手连恩青就认为,自己的病症无法治愈,原因就在医生。这种情况下,如果缺乏沟通,导火索将一路燃烧下去。
董倩:从患者的角度,很多人认为,我去看病,就应该把病看好。医学是不是这样?
凌锋:不是,不可能。如果所有的病都能治好,那我们就长生不老了,地球都满了,这怎么可能呢?花五块钱买个萝卜,就得要一个,半个都不行。这种情况下,就把医学的不完整性、未知性,变成了一个明确可见的商品。这是最错误的事情。其实我觉得每一个人都看的见,生老病死我们每天都能看见的,他只是不愿意这么去想,其实你只要把这层窗户纸点破了就好了。
董倩:这层窗户纸点破,谁来做?
凌锋:医生,医生需要把这件事跟病人讲清楚的。
董倩:医生手里有三个宝,一个是话,一个是药,一个是刀。这三样里,您觉得最重要的是什么?
凌锋:沟通。
董倩:但是现在对于一个业务量这么大,压力这么大的医生来说,这个话、药、刀,他是怎么分配的?
凌锋:我觉得药和刀现在用得特别多,话很少很少,没时间说话。人们常说,好话一句三冬暖,病都去了一半了。真的是这样。
董倩:您有这样的经验?
凌锋:太多了。可以说,我的门诊病人,70&是靠话解决的。
董倩:说好了。
凌锋:对,其实他的病和他对病的顾虑、负担和无知,都是医生需要帮助的。把话说透了,绝大多数的病人从我这走都说我心里豁亮多了。
董倩:您为什么有时间跟他们说这么多话?
凌锋:因为我不是一线医生,我可以选择性看病。如果说大多数的医生都能按他工作能力的范畴,不用去考虑挣工分这种问题,我觉得会好太多。
董倩:没时间就只能一下扎破。
凌锋:那可不是吗?你是一拳给他捅一个大洞,让他没办法接受,还是一针针地扎出一个心形得形状来,然后让他觉得透亮了,还是一个心状,很温暖。
画外音:然而,现实环境并没有给予医生这样的条件,血腥的暴力事件接连发生。尽管医疗体制改革正在逐步进行,增加财政投入,破除以药养医,平衡医疗资源,解决看病难看病贵的“治本”势必得以实行,医患关系依然紧张的当下,治标之策也是当务之急。
从2008年当选全国政协委员开始,凌锋就多次递交提案,呼吁在法律层面更多地保护医生群体。
董倩:您一开始是自荐成为政协委员,您本身是一名医生,医学的研究是无穷尽的,它可能会耗尽你毕生的心血,你还要去管理你的科室,为什么你还要自荐为政协委员?政协委员是要管事的,你愿意花自己有限的时间去找更多的事给自己吗?
凌锋:其实我当初想要当政协委员,并不是说我要管大事,我压根就没这个想法。只是因为,你知道,我有一个民族的孤儿学校,2007年政府想把这个学校关闭,那几百个孩子就没有地方去了。所以为了这件事情,我赶到政府的门口,想要跟政府去谈,说了两天,一直没有很好的答复。
后来我只好站在政府的门口等着,在那40分钟等待的时间里我确实想了很多。政府的官员为什么视我而不见?如果来一个官员,一个上级的官员,他会把我晾在门口40多分钟吗?如果你是政协委员,你可能会有声音,不至于把你晾在门外。我原来是北京市政协委员。
董倩:到了云南不管用了。
凌锋:不管用了,所以我才回来,给全国政协的人事部门打了个电话,我就说我是谁,我能不能当政协委员?
董倩:没有这样的吧?
凌锋:没有,我是唯一的一个。但是他们说,“你这也是符合程序的,给我们一个材料”。我就把材料给他们了,他们做了认真的研究,还真是同意了。
董倩:真正当了以后,和当时这种想法有变化吗?
凌锋:太有变化了。当时当地的民政部门,欠了我们学校八年的贫困救济的款项,我到处追都追不来这个钱,因为他们说要给20%的回扣。这点让我极为不满。我说你吃富吃黑,你都不能吃贫吃孤。当时我就给学校说,你们再去民政部门问问,他要还不给我就写提案了。当地就觉得这个事情很大了,马上就说,告诉凌教授,不要写,你们下午就来领。自打那会儿,2008年到现在,一分钱都没有少。
董倩:这件事的解决有什么触动?
凌锋:过去,说实在话,我觉得政协委员就是不说就不说说了也白说的地方。我记得过去政府给你的回复,基本就是报纸上抄的,完了还追着你问同意还是不同意,不同意还要死缠烂打非让你同意,同意完了他就好交差了。
董倩:就像是网上买东西非要追加一个好评。
凌锋:对。
画外音:之后几年,凌锋继续写提案,但追加评价的方式慢慢有了变化。
凌锋:现在是认真的感觉,特别是2010年,公安部来找我要在电话里先说一说,我就说不能电话里说,一定要面谈。
董倩:为什么还要得寸进尺呢?
凌锋:因为前两年你这么回复了一点用都没有。而且后来我学习,看了我们所有提案的单子上有面谈、有电话、有书面,有选择的。我想那既然是这样,我就选择面谈,不能让你们在电话里就这么打发了,说不清楚。
董倩:人家怎么说?人家同意吗?
凌锋:同意啊。
画外音:尽管提交的建议并没有全部实行,但医院安保配置普遍升级,暴力伤害医务人员的违法行为得到更积极的预防和处置。2013年温岭杀医案发生之后,国家卫计委等11部门印发《关于维护医疗秩序打击涉医违法犯罪专项行动》方案,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为期一年的专项行动。
凌锋:自从发出了这个文件以后,全国发生明显减少,或者发生以后公安出警比原来明显增多,控制住局势。但绝不是说,一旦重视了,这件事就不再出现了。这是不可能的。量化方面慢慢来,越来越少,整个的曲线不可能是戛然而止。
因为医患关系是永远的关系,只要有关系就会有矛盾。
董倩:您说要是医患关系,彼此之间重新建立一种信任,甚至建立一种情感,您觉得这可能吗?
凌锋:可能啊。当然可能。因为绝大多数还是好的。
董倩:您始终相信?
凌锋:始终相信。我问每一个学生,你为什么要来当医生?绝大多数的医生,都是有悲天悯人之心的人。他要是想发家致富,大可不必选医生,学习艰苦周期又长,工作又累,又挣不了什么大钱。
选择当医生的人,正是以为心底有这种善,有悲天悯人之心,愿意帮助别人,这是最基本的东西。
第二个,想想看,700万医务人员能看73亿(门诊)病人,就在这样一个群体中间,你伤了一个医生,就等于伤了一大群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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