鲐背之年,一个人会做些什么?
可以选择与亲人共享天伦,这是人之常情;可以选择在岗位上散发自己的光与热,这里有了不起的生机与坚守。
有一个人,他选择后一种人生,成全了旁人的前一种心愿;他以自身的不舍一线,换取千万家的健康团圆。
7月14日播出的《朗读者》中,96岁高龄的中国科学院院士、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中国肝脏外科之父”吴孟超如此自白:“治病救人是我的天职。”
他也借读本寄语后来者:“孩子们,让别人去享受‘人上人’的荣耀,我只祈求你们善尽‘人中人’的天职。某些医生永远只能收到医疗费。我愿你们收到的更多——别人的感念。”
与“吴孟超”三个字相连的,总是一连串奇迹——
他创造了中国医学界乃至是世界医学肝胆外科领域的无数个第一;他翻译了第一部中文版的肝脏外科入门专着;他制作了中国第一具肝脏血管的铸型标本;他创造了间歇性肝门阻断切肝法和常温下无血切肝法;他完成了世界上第一例中肝叶切除手术;他也切除了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肝海绵状血管瘤;他完成了世界上第一例在腹腔镜下直接摘除肝脏肿瘤的手术……
这无数个第一无不见证着中国肝胆外科从无到有、从有到精的卓绝的探索;更记录着国之大医匡危济世的至高境界。
在吴老75年的从医生涯里,大约有1.5万名病人,因为他而脱离了生命的绝境。他的眼前是病,心底是人,他总说:“我想背着每一位病人过河。”
节目播出是在7月14日,细心的观众发现,7月10日,吴老还奋战在无影灯下。
事实上,这个周二只是他普普通通工作日的一天。直到现在,96岁高龄的吴孟超院士,依旧保持着每周门诊、每年约200台手术的惊人工作量。
高龄、一线、密集手术,这些对一位医者意味着什么,对每一位荧屏前的普通观众又意味着什么?
把时间拨回到2005年,吴老被推荐为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候选人的那年,有些答案不言自明。
在吴孟超被评上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之前,仅有吴文俊、袁隆平、王选等七人先后戴上桂冠。不仅在我国医学界从未有人获此殊荣,该奖项的一度空缺更彰显出评奖背后的慎重、权威、庄严。
2005年,吴老被推荐为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候选人。数据可以佐证他在专业领域的成就。全世界每年约有百万人死于肝癌,在我国,每年被肝癌吞噬的病人达40万之多。吴孟超从1956年进军肝胆外科直到2005年评奖之际,他已用手术刀为13600多个病人切除肿瘤,创造98.5%的肝癌手术成功率。而他组建的国际上规模最大的肝脏外科专业研究所,创建的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肝脏疾病研究和诊疗中心,以及由他奠定的中国肝脏外科理论基础等一系列成就,令中国肝脏外科处于国际领先地位。
数据之外另有一些,是融于千千万万个平淡的工作日,见于病患、见于人心的触动。
在奖项委员会对他进行考核时,考核组成员想约他上午谈话,他说上午有手术,建议安排在下午。起初有人猜想,这肯定是位特别重要的病人。后来才知道,那是位与吴老素昧平生的河南农民,病情重,家里穷,吴老只想尽早为他手术,早半天解除痛苦,也能少交一天住院费。
2017年春节前夕,央视春晚上海分会场,傍晚时分,吴老准时抵达彩排现场。一个多小时前,他刚刚成功为一名乙肝家族史患者动完手术。“丙申年还有最后几天,医生不能封刀,因为病不等人。”他一身戎装,声音醇厚里透出暖意,“今天手术后,这位年轻的姑娘大概可以在元宵节前回家。又多一位病人回家过年,这是医生的‘万事如意’。”
每一天都与病人一起度过、与工作一起生活,吴老只怕自己时间不多。
把吴孟超院士请进演播室,董卿的感慨是从一双手开始的。
这双手天赋异秉,它在肝脏的方寸之地创造生的希望;这双手又异常细腻,它以截然不同于同龄人的敏锐与稳定,将万千病患托出病魔的沼泽地。
可任谁都能目测出,这双手变形了。右手食指、无名指的关节,因经年累月与手术刀并肩战斗,它们都异于常人。
其实,观众看不见的还有吴老的脚趾,因为长时间站立,它们也变形了。
80多岁时,吴孟超还在长达十余个小时的手术里主刀。这两年,平均每台手术的时长也需要三个小时。
比起脸上的褶皱,比起脚下的变化,吴老更在意自己的这双手。他在节目里说:“手比脸重要。脸老了无所谓,但是这手所有的感觉要保护好。”他身边的护士长很清楚,那是一双“长了眼睛的手”,了解肿瘤的位置和它的解剖关系。有时候满腹腔的血,“长眼睛的手”一伸进去,一摸在这儿,这根血管一掐,血就止住了。
值得让所有人知道的是,这双手曾在马来西亚割过橡胶。1930年代祖国大地的烽火连天,让一位名叫吴孟超的年轻人毅然踏上回国、报国之路。
1922年,吴孟超生于福建省闽清县白樟乡后垄村。父亲在他三岁那年就“下南洋”谋出路去了。五岁时,母亲带着吴孟超和小弟弟来到马来西亚。一家人团聚了,但贫穷依然是生活的主基调。母亲又生下了两个弟弟、三个妹妹。作为老大,吴孟超夜以继日地劳作,为家里减轻负担。
吴孟超的生日是农历七月初九。中国在商周时期把农历七月定为秋季的第一个月,称之孟秋。吴孟超生于七月,小时候名叫“孟秋”。1936年,吴孟超升入初中。他自己做主,把名字由“孟秋”改为“孟超”——从他内心,发出了第一个渴望自强的信号。
吴孟超在马来西亚上的学校是当地华侨办的,叫“光华学校”,取的是光耀中华的意思。孙中山题写校名,并写下校训“求知求义最重实践,做人做事全凭真诚”。祖国正被侵略,学校里的课程也变了,华侨教师给学生们讲祖国、讲正义、讲国内的英勇抗战,讲得热泪盈眶。
青年吴孟超是初中的班长。按当地习俗,校方和家长要出资让毕业生聚餐一次。当钱收齐之后,身为班长的吴孟超建议,把聚餐的钱捐给祖国正在浴血抗战的前方将士。此建议一呼百应,于是一份以“北婆罗洲萨拉瓦国第二省诗巫光华初级中学39届全体毕业生”名义的抗日捐款,通过爱国人士陈嘉庚的传递,送往抗日根据地延安。那时起,吴孟超下定决心回国、报国。
1939年,吴孟超踏上回国的征程,将近一个月时间,从马来西亚坐船到新加坡,从新加坡坐船到西贡,坐到胡志明市,从胡志明市签证,签证以后再坐小火车转到河内、河口,最后从河口入境了。入境以后继续坐火车去往昆明,一共28天。
发生在回国途中的一幕,吴孟超至今无法抹去。在越南西贡过海关时,验关的法国殖民者要求吴孟超一行在护照上按手印,而同时过关的欧美旅客只需签字。
“为什么不让我们签名?我们会英文,会中文,会写自己的名字!”吴孟超质问验关员。
“黄种人签什么字?你们是东亚病夫!”法国人吼道。
吴孟超紧咬下唇,不让泪水流下来!为中华民族争气——这颗朴素的报国心,从此伴随他一生的选择:回国,从医,入党,参军……
人在昆明,远方的延安却在吴孟超心头念兹在兹。但师长告诉他,从昆明到延安,道阻且长,你好好念书,将来科学救国也一样。
就这样,命运和信念一起指引着吴孟超,他因为生病住院而对医生这个职业心生敬意,又因为个子小而被外科拒之门外。可最终,解放军华东军区人民医学院附属医院外科主任郑宝琦的慧眼识人,以及恩师裘法祖的带教指点,吴孟超终于在1956年提了主治医生后确立了肝脏主攻方向。裘法祖当时与他说:“现在肝脏外科还不行,中国还没有人专门搞。”
节目中,吴孟超用一句话带过自己在肝脏方面的60余年时光,“因为中国也是肝病大国,死亡率很高。那个时候,肝脏没人敢开。所以我就攻肝脏,做标本研究,然后慢慢做临床,以后建立起来了肝胆外科。”
语言极其平实,但过往的学术记录和新闻报道讲述了中国肝胆外科的艰苦卓绝。比如中国没有肝脏血管模型,吴孟超受到荣国团摘取世乒赛冠军的启发,用价廉物美的赛璐璐亲手制作了大量肝脏血管模型。
比如,他带领学生一起创造的肝癌手术后五年存活率,由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16%,上升到80年代的30.6%和90年代以后的48.6%。
又比如,他从来“不挑”病人。不仅90多岁还要做手术,而且再危重的病人他都照单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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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现场请来了吴老曾经的病人甜甜。很难想象,风华正茂的姑娘在14年前是个辗转多家医院都被“限定了时间”的重病患者。她肚子里的肝脏肿瘤足有一个篮球大小,许多医生给她建议:除了肝移植,别无他法。
肝移植费用高昂,走投无路之时,姑娘和家里人来到上海,求助于吴孟超。吴老发现,姑娘的肿瘤可以切除,肝移植不是百分百必须的。2004年,吴老已经82岁了。当时,有些年轻同事劝他:这么大瘤子,人家都不敢做。你做了,万一出了事,你的名誉就没有了。
吴孟超回答:“名誉算什么,我不过就是一个吴孟超嘛!救治病人是我的天职。”
“吴老从不会告诉病人‘时间’”。许多时候,辗转找上吴孟超的患者已经病入膏肓,还不乏已被其他医生划下过“最后大限”的人。即便再绝望的人坐到吴孟超面前,都不会听到“不治”。吴孟超的医者辞典里不设人生倒计时,他常会笑着与病人说:“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争取再活五年!”
与之相呼应的,还有许多融于日常的细节——他的问诊常常很细致,半个多小时是家常便饭;他查房时总会随手替病人拉上屏风,检查完后又顺手掖好被角,再弯腰把病人的鞋子摆整齐;他经常告诫自己的学生,为医者要替病人做好成本把关,让病人看得起病,用得起药;他有时还会对一些病例的肝移植发表不同看法,觉得有些病人值得更善意、更以人为本的治疗方案……
与其说吴孟超用仁心仁术构建的,是一个让病魔望而却步的世界,不如看成,他的一切言行都遵从了初心。大道至简,大象无形。越是朴素,越是伟大;越是大家,内心往往越简单澄明。
吴孟超应该是用一生在践行恩师裘法祖的话:“德不近佛者,不可以为医,才不近仙者,不可以为医。”
他的学生满天下,许多人都已是小有名望的专家教授,但吴孟超依然把他们当作孩子般教诲:“孩子们,这世界上不缺乏专家,不缺乏权威,缺乏的是一个‘人’——一个肯把自己给出去的人。当你们帮助别人时,请记得医药是有时穷尽的,唯有不竭的爱能照亮一个受苦的灵魂。”
若一定要找出96岁的吴孟超负过哪位病人,有且仅有一位——他的父亲。“我父亲是胆囊结石、胆管结石,后来黄疸去世了。我自己是学这一行,不能给我父亲医治 所以我很痛心。”有一次,吴孟超向组织请示,回了一趟马来西亚,“那次我到坟上去看他们,就在爸妈的墓前,我说:妈妈爸爸,我已经为国家做了一点事情,现在工作还是很好。”国之大医医不回亲身父母,但他说,“我为国家也做了点事,就这样讲,我对得起爸妈”。
成为一名医者,正是一个苦行僧的过程。吴孟超甘之如饴,不舍昼夜。他甚至说,倒在工作中,也是一种幸福。
这位96岁的“中国肝脏外科之父”只对长年跟随自己工作的护士长交待:“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在手术室里倒下了,你知道我是爱干净的,记住给我擦干净,不要让别人看见我一脸汗的样子。”
国之大医,终会得到许许多多人的感念。留在人们心底的,将是他在手术台上叱咤风云,是他对病人的春风十里,更是他眼神中的清澈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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