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医学生,走出医科大学的校门,走进现在的医院实习,胸前挂着已经为之读书奋斗十多年的、属于自己的医生胸牌,虽然挂的只是实习医师的牌子,但是这足以让我为之兴奋好几天。
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医学生,走出医科大学的校门,走进现在的医院实习,胸前挂着已经为之读书奋斗十多年的、属于自己的医生胸牌,虽然挂的只是实习医师的牌子,但是这足以让我为之兴奋好几天。心里既兴奋有忐忑,兴奋是因为学了这么多年的医学理论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忐忑是因为自己还是一个临床小白,才刚进入医院,第一次干临床管病人,怕自己没有能力照看好病人,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进入医院,记得那时候第一次是跟着上级医生调到四西病房,上级医生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嘱咐我之后,观察了我一段时间之后,便开始放手让我自己管病人,因为那时候医院也很缺人手,缺医生,当然每天看完病人,定治疗方案,下医嘱,这些都是需要报告给上级医生,要经过上级医生核验的。就这样,我便开始了自己管病人的医生生涯。刚到四西病房,我便对自己以后一段时间要接触的病人,做了一番巡礼。住在这里的大抵都是肝、胃疾病的病人。其中有一位病人,中年男性,有酗酒史,因全身皮肤黏膜黄染收治入院,诊断为“爆发性肝炎”,而且已经有肝硬化的影像改变,入院没多久便发展为肝性脑病,现在躺在病床上已呈肝昏迷状态,皮肤呈现森冷的黄色,意识不清,呼吸有一股特异的霉味,那是肝病患者特征性的“烂苹果”气味。就算我初上临床,没接触过很多病人,但是根据我粗浅的经验判断,也知道他的生命可能只能以“小时”来计算。
这位病人身边一直有两位家属陪床照顾,一位是他的妻子,一位是他的儿子。一般情况下,这种病人的家属,通常不欢迎新到任的实习医师再从头到尾详细检查病人一遍,也许他们认为这是“瞎折腾”,特别是看到你胸前的胸牌挂的是“实习医师”的字样,更是很不愿意配合。所以我只查看他的“活命征象”,也就是一般的生命体征检查,然后俯身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特有的霉味吸入我的肺中,这就是肝昏迷的特异味道,我要牢记它。
有位老主任常向我们说起下面这个故事:他以前带过一批实习医师,第一天进入临床科室,一个房间内摆着一位昏迷的病人,教授请几个医师进去检查,很多医师在才进门没几步时就被打回票。这位老主任把这些实习医生都赶到病房外,告知他们第一关没通过,不能再继续做检查。只有一位医师在房门入口稍微停下来,猛吸几口气,只有他被允许继续做检查。事后谈及原因,这位老主任这样解释,因为这位昏迷病人可能是肝昏迷,在入口处吸几口气闻闻看,闻闻有没有肝昏迷病人特征性的“烂苹果”气味,这是一位临床医生应该有的临床思维,这是一个优秀的临床医师应该做到的事。可以说这位老主任给这批实习医生上了一堂深刻的临床课。
这种激励后进的前辈故事,在医学界俯拾即是,在临床上,很多带教的老教授会用一些别致的方式把他从医一辈子的体验感悟传授给你,这是一位初进临床的医生甚为珍贵的经历。
其实,医学说起来相当残酷,它是以人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学问。最近很多医疗圈的朋友在自己的朋友圈转发胡大一教授的一篇文章《医疗圈最黑暗无耻的语言》,文章点击率和转发率都很高,很多医疗相关公众号、媒体也在转发这篇文章,引起医疗界很多同行的反响,其中有赞同的,也有认为胡大一教授看问题并不完全的,众说纷纭,争论你来我往,热热闹闹。
文章中有这么一段话:“‘在病人尸骨堆里炼就一身硬功夫’这是我学医从医52年来在医疗圈里亲耳听到的,被我认为是医学领域里最黑暗,最无耻的语言和行为。”文章开头的第一段话,让我震惊不已,一时间自己的一些观念受到强烈冲击。但是心情平静过来之后,仔细想一想,似乎当医生就是这么一个过程让那个,从青涩、经验缺乏的小医生到经验老道的主任、大牛教授,这个过程似乎就是如此残酷这般,残酷地有些让人心中不安。
犹记得我大学五年级刚到内科初诊看病人时,怀着一颗惶恐多于喜悦的心,坐在涂满茶色的诊室内,穿着象征着医生的白大褂,坐在医生办公桌后面,兴奋而又惶恐地等待着,同时心情忐忑不安地臆测自己一生中的第一个病人,不晓得是何模样。结果我的第一个病人是用推车推进来的,一位肝脏疾病的患者,老年男性,在推车之后,跟着拥进来五六个家属,大家围着我,你一句他一句七零八落地诉说着发病过程,只有躺在推车上的病人,既不会讲话也不会动,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听完病人家属的诉说,我又给病人做了相关的体格检查,但是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急得额头直冒汗,心底开始慌张起来,而家属的祈求声和怨叹声,却不停地在耳边盘旋,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惭愧和慌乱中,我兴起意欲逃离这间诊察室的强烈意图。
我说:“你们稍微等一下,我马上进来。”说完便逃离般走出诊室的门口。
从诊室的侧门走出,我就在走廊边擦拭额头的汗水,用一种挫败了的眼光茫然注视天井对侧医院古典的红砖建筑,及窗内走动和领药的人群。经过无数次的竞争和考验后,使我有机会独自面对一个病人,本来想着自己这么多年的理论学习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可以一展所学,但真正面对鲜活的病例时,结果我却完全不知道病人是患了什么病,心里落差之大,让人始料未及。
在因挫败而来的激励慢慢平息后,我又回到诊室面对我的病人,暂时的脱离无法增加我诊断的能力,但使我平静不少,七拼八凑勉强完成病历,在等上级医生来复核的空当里,我坐在旋转椅里,手里握着听诊器,静静地看着病人,五六个家属也静静地站在我和病人之间,似乎在等待我的发言,场面一度非常沉默,沉默地让人有些尴尬。但是,我有什么话好说呢?
幸好教授即时出现,他看看我的病历,问了病人家属两三句话,再摸摸病人,然后点点头,对我说:“嗯,是肝昏迷。”
当时青涩的我只知道有“肝昏迷”这个名词,至于其症状及病症如何,根本不甚了了,设若时光倒转,以现在的我去看当年的这位病人,我也许可以正确地下诊断。我的临床经验无疑的是增加了,但在这段期间内,又有多少病人在我痛苦的注视下,咽下他们在人世的最后一口气?这其间有必然的关系吗?这个残酷的问题硬生生摆在我面前,当了这么多年医生的我不禁心中一惊,一股难以诉说的情感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口,如鲠在喉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再到四西病房时,这位病人的床上留下一条新换上的雪白床单,在晨间汇报里,昨晚值班的医师报告病人于昨晚十一时大出血,急救无效而逝世。总住院医师翻开病人终结的病历,从挑出几个问题来考问我们三个实习医师,以增加我们的印象,以便下次能够独立诊断这个病症。可是我一直表情十分沮丧,心情低落。像他这种情况的病人一般都坚持不了多久,死亡对于他来说几乎是必然的,虽然与医生无关,但毕竟是在我手上死去的第一个病人,心中总摆脱不了那种愧疚感。上级医生安慰着我,说生死是医院里的常态,我们医生需要做到的是见惯生死,但仍有一颗仁心在跳动。
嗯,似乎他说的也对,这样想着,心中愧疚平复不少。病人虽已去世,此时静静躺在太平间里,一床白布相盖,但他对于医生来说,仍是极好的教材,我们仍需不断努力,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以后的病人。
从前有位剑客,他杀人越多,剑术越精进。自出道后,他每杀一人,就在剑柄上划上一道深深的横纹,他经常抚摸这些令他产生“陷落”和“不快”感觉的凹痕,据说是用以自惕。自从我踏进医院的大门以来,在我眼前被覆上白被单送走的病人也已不少,我虽不杀伯仁,伯仁亦非因我而死,但他们却在我的见证下告别人间,而且我从他们身上盗取了生命的奥秘,借以丰富我的临床经验和人生经验,我不禁有着类似剑客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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