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对与众不同的父与子。首先是他们的“高度”，近70岁的老人，身高仍足有190 cm，儿子不足180 cm，但也魁梧伟岸，让人一眼难忘。二是老人的谈吐，非常活跃，怎么也不像一位老者。而他的儿子却显得深沉含蓄许多，好像父子性情要颠倒过来才合理许多。

　　初见——

　　这对父与子的到来，正如灿烂的阳光，让我们久违的希望悄悄滋长

　　在肿瘤内科上班，死人是常有的事。似乎，肿瘤科就是阴暗和恐惧的代名词。无论再开朗、外向的人，在这里住上几天，心情也会变得压抑。作为医生，我们也习惯了患者和家属那种抑郁和无望的神情。然而，这对父与子的到来，正如灿烂的阳光，让我们久违的希望悄悄滋长。

　　第一次在病房见面，老人就调侃我是个“小鬼”，之后每次查房，他总是异常兴奋，又是敬礼，又是鞠躬，活跃得像个孩子。他不太谈自己的病情，却很积极配合治疗。

　　老人患的是小细胞肺癌，在入院前的大半年时间，已出现过轻微的上腔静脉综合征症状。他的老伴在5年前就去世了，老人家不愿意给儿女添麻烦，孑然一身独住，平时病得不重是绝不愿叨扰儿女的。后来，发现右上肢和面部反反复复地肿胀，才给儿子打电话，到我们医院检查，确诊为小细胞肺癌晚期。

　　老人的这位儿子，是一名普通的工人，在离老人200里外的宝鸡一家工厂上班。知道父亲来日不多了，为了陪伴父亲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他辞去了工作，带着父亲来到我们科接受治疗。更难得的是，只有中学文化的他，为了让父亲得到更好的治疗，为了能更好地和医生沟通病情，大半年来，他除了照顾父亲，就是到省图书馆，遍阅那里的关于小细胞肺癌的治疗方面的书籍……

　　他对我说的让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大夫，请尽力治愈我父亲。”那“治愈”二字，说得清晰而庄重。

　　尽管小细胞肺癌有治愈的可能，但是，对于这位老人来说，高剂量的放化疗对他的风险可能是致命的。

　　我们不忍拂他的希望，只好说，“尽力……”

　　病中——

　　秋日的夕阳下，一个轮椅，父亲坐着，儿子站着…… 那是留在我记忆中最美的剪影

　　自然，近期的治疗反应是不错的。老人右上肢和面部肿胀的症状消退得很快。这无疑增加了他们父子俩的信心。我们经常会看到他们在病区后面的花园里散步，老人手舞足蹈地表演，满怀激情地唱红歌……

　　清晨上班，老人总会站在我经过的路边，像个虔诚的士兵，行标准的敬礼，以至于同事们对我逗笑不已。最戏剧化的一次，是主任带领全科几十人进行大查房，在经过他的床旁时，他又调侃我，让我窘得不行，实在是难以下台，我只好保持严肃和沉默。后来，老人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开大了，主动跑到医生办公室，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要给我道歉……

　　这实在是一个性情如顽童的可爱老人，我还气什么呢？老人的活泼、开朗、幽默，带给我太多的欢乐和信心。

　　他的儿子，也一样让我难以忘记。秋日的夕阳下，一个轮椅，父亲坐着，儿子站着，轻轻地诉说着什么，偶尔传来朗朗的笑声…… 那是留在我记忆中最美的剪影。

　　老人有女儿，但远在外地，只在老人去世前来过一次，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

　　我很感慨，一个中年男人可以把一位老父亲照顾得那么细致周到。他们的床头柜里放着酱油、白糖、盐巴等调味品，兴许是医院的饭不合口味，要加上一些调料才能下咽；老人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床铺收拾得利利索索，物品（药品、影像片子等）摆放得井井有条。他还有一个“工作日志”，包括几时几分吃饭、吃什么、吃了多少；几时几分大小便、量是多少；还有体温、血压、输的液体及吃的药物等等，都记录在案，简直涵盖了护理单和医嘱单的全部内容。这使我相信，做好一件事情靠的是心，想做好，就能做好，照料病人更是如此。

　　这位儿子，没见他多么激动过，也没见他抱怨过什么，他任劳任怨地照料着父亲，给他洗脚，剪指甲，按摩身体，唠家常，耐着性子听父亲偶尔像小孩子一样发脾气…… 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汗衫，灰色的短裤，微微发福的身材提示他已不再年轻；沉静的表情里充满了焦虑、无奈、担当和无畏……

　　离别——

　　他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那么自然和亲切，仿佛在说：“爸，咱回家了啊”

　　但是，疾病的自然规律是不能违背的。在治疗中，老人遭受了严重的放化疗毒副反应，粒细胞和血小板减少至Ⅳ度。所幸，最终都扛了过来。

　　在经历了近一年的治疗后，老人的病情终于全面爆发了，出现了脑、肝脏及骨的多发转移，并再次出现了严重的上腔静脉综合征，他的面颈部、右上肢和胸壁出现了肿胀，而且出现了肿瘤相关的顽固性低钠血症。此时，治疗已经很棘手了，只能是对症支持治疗。

　　眼看着老人的脸和眼睑愈发的黄染，带着无精打采的神情，终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排便，身体也开始浮肿。老人已疲惫得无力和我说话，只能用眼神向我示意。

　　后来，老人的身上开始插上各种各样的管子，又被转入离护士站最近的隔离病房……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无力回天，老人在一个清晨安静地离去了……

　　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老人去世后的情景。

　　这位儿子，从卫生间打来半盆凉水，又从暖壶里倒出半壶热水兑温，先用手试好水温，再给已故的父亲擦洗身体。轻轻地抬起，又轻轻地放下，宛如父亲还活着，只是睡着了，所以要更轻一点，更柔一点，别惊扰了他老人家的梦……

　　为父亲穿好寿衣后，这位儿子，将面如黄纸、骨瘦如柴的父亲贴着自己的身体稳稳抱起，轻轻地放在平车上。他的眼里有泪，但并没有落下来，更没有嚎啕大哭。他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那么自然和亲切，仿佛在说：“爸，咱回家了啊”。那一刻，我真正感受到了“羔羊跪乳，乌鸦反哺”的美好，我的眼圈忍不住红了起来……

　　半月后，这位儿子来医院为父亲办理结账手续，并表达对我们工作的感谢。他看起来憔悴了一些，不变的仍是那种深沉和包容的神情。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一位普通的儿子，但是，他用自己的身心，陪伴着父亲走完了人生最后的一段历程。我觉得，比起那些用钱却不用心，或被悲伤击倒，带着哀伤和愤懑陪伴亲人走完最后一程的人，他的形象要高大得许多……

　　时隔几年，我也在肿瘤科经历了更多的人间生死，看见了更多的人情冷暖。这对记忆中的父与子，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生命的意义，成为我记忆中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