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走进新楼,就会看到门厅里法伯的油画像,带着他典型的半忧郁、半微笑的表情注视你。楼里四处都记录着他的点点滴滴。通往研究人员办公室的走廊里,仍然悬挂着他曾为吉米基金会定制的卡通“肖像画”:白雪公主、匹诺曹、小蟋蟀、小飞象。我们用来进行活检的骨髓针,看上去像来自另一个时代的产物;可能它们曾在50年前被法伯或他的某个研究生磨砺过。漫步在这些实验室和诊室,往往会让人觉得随时会闯进癌症的历史。一天早上,我果然就碰到了:在赶电梯的时候,我猛地撞上了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我起初以为他是病人。但后来发现他就是汤姆·弗雷,这里的荣誉教授,正打算去16层他的办公室。
那天早上我的病人是一位76岁的妇女,叫作比阿特丽斯·索伦森(BeatriceSorenson)。她喜欢别人叫她碧(Bea),总让我想起在自然史教科书上读到的那些能承担自身十倍体重的负载或跳跃到自身五倍高度的小昆虫或小动物。她小得不可思议:体重大约29公斤,身高135厘米左右,骨架精细,容貌好似小鸟,整体看起来像是冬天的一根小树枝。然而,与她娇小的外形不同,她个性坚强,轻盈的身体与强悍的灵魂互相平衡。她曾参加过海军,在两次战争中服役。即使我在高高的检验台上,面对她依然感到敬畏与谦卑,好像她在精神上俯视着我。
索伦森患有胰腺癌。2003年夏末,肿瘤被偶然发现,当时她腹痛腹泻,做了CT扫描,发现胰腺末端有一个四厘米大小的固态结节。(现在想想,腹泻可能与之无关。)一位勇敢的医生曾尝试切除手术,但切除的边缘仍存在一些肿瘤细胞。即使在肿瘤学这个本身就悲哀的学科中,这个没有被根除的胰腺癌,也被认为是悲哀中的悲哀。
索伦森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一开始就告诉我:“我想与它抗争到底。”我们努力抗争,整个初秋,我们用辐射轰击她的胰腺,杀死肿瘤细胞,然后用5-氟尿嘧啶(5-fluorouracil)进行化疗。在整个疗程中,肿瘤细胞一直在长。冬天,我们转而开始使用一种叫作“吉西他滨”(gemcitabine)又叫“健择”(Gemzar)的新药。肿瘤细胞不但对新药没什么反应,反而是在愚弄我们似的,进而向肝脏转移,让索伦森很痛苦。有时,我们干脆觉得不用任何药物也许会更好。
索伦森那天早上来到诊所,想看看我们是否能提供些其他建议。她穿着白色短裤和白色衬衫,薄纸般的皮肤上满是干纹。她可能哭过,但她的脸像密码一样,令我无法解读。
她的丈夫请求道:“她什么都能试,任何方法都行,她比看上去强壮多了。”
但不论她有多么坚强,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能尝试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无法面对这个明显的问题。主治医生坐在椅子上不安地动来动去。
比阿特丽斯最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她耸耸肩,茫然地看着我们:“很抱歉,我知道我们已经到了终点。”
我们难为情地低头不语。我猜这并不是第一次由病人来安慰无计可施的医生。
分别在两个上午,我们看到了两个肿块。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癌症化身:一种几乎肯定能治愈,而另一种必然走向死亡。在希波克拉底天真地创造了包罗万象的术语“karkinos”近2500年之后,现代肿瘤学对癌症的分类并没有进步多少。尔曼的淋巴瘤和索伦森的胰腺癌,当然都属于“癌症”,都是细胞的恶性增殖。但这两种病的病程轨迹和“人格”实在是大相径庭。即使用同一个名字“癌症”来称呼它们,都感觉像是犯了某种医学上的时代错误,就好比在中世纪,人们习惯使用“apoplexy”形容任何形式的中风、出血或癫痫。我们像希波克拉底一样,天真地把肿胀的东西都归为肿块。
无论天真与否,20世纪60年代,正是这种笼统的归类,断然地、不可改变地认为在多样化的各种癌症之下,潜在的共性信念激励了拉斯克派。肿瘤学追求统一性的真理,那种1962年法伯所倡导的“普世性治疗”。如果20世纪60年代的肿瘤学家在想象一种能治疗所有形式的癌症的通用疗法,那是因为在他们的想象中,就有一种疾病统称为“癌症”。这种信念是这样的:只要治好其中一种,就会不可避免地走向下一种癌症的治愈,依次类推,像一个链式反应,直到整个邪恶大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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